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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一对女孩打开初中同学的盲盒

杨晓倩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-10-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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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岁的王赢和杨欢,曾一同就读于湖湘丘陵地带的沧山乡中学。和多数当地年轻人一样,两人考学艰难,大专毕业后,她们做过运营、网络主播等不稳定的工作,按时下年轻人戏谑的说法,是典型的“小镇错题家”。

2023年初,两人在王赢家偶然翻出已经蒙尘的初中同学录,正讨论视频创业的她们,受到启发,决定像开盲盒一样去拍摄同班同学的10年。重逢了形形色色的同学后,她们发现人生路窄。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王赢、杨欢与同学们10年回望,命运齿轮转动,阶层一动也不动。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一个初中班的十年‍‍

车开不进巷子里,杨柳引导着王赢和杨欢下了车,锁好。一行人往城中村巷子的深处走,去探杨柳现在的住处。

东莞的傍晚时分,天光犹亮。走入城中村的巷子,这里是东莞最快入夜的地方。两旁的楼房挤挤挨挨,遮蔽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,犹如骤然入夜。

进了单元楼,白炽灯把走廊上的一切蒙上一层惨白的氛围。两列铁门排列而去,彼此间看不出差别。杨柳拿出钥匙,停在其中一道门前,开门,门后便是他在东莞的家。

站在门口,屋内便一览无余。铺着凉席的床上堆着被子和杂物,还散落着几个塑料打包盒的盖子。只容一人落脚的小厨房没有多余的空间,电饭煲和饮水机就放在杨柳床尾的柜子上。这个紧凑杂乱的小单间,优点是租金便宜,每个月只需要300元。

一时间,王赢和杨欢难以消化眼前看到的景象。“我觉得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。”杨欢说。

2023年年初起,王赢和杨欢决定停止打工生涯,一起做视频账号。拍摄这一系列视频的起点,是一本在王赢家中找到的,十年前的同学录。找到它时,同学录和一包形状难辨、五彩斑斓的袜子一起,压在一个箱子的深处,上面还盖着王赢一张57分的初中英语模拟试卷答题卡。

起初,她们想试试能否联系到十年未见的老同学,于是试着拨通了同学录上人们留下的号码。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,请核对后再拨。”机械的女声重复从电话中传出,接连三个,都提示空号。毕业十年来,王赢、杨欢和大多数同学都断了联系。毕业后建立的同学群长久沉寂在列表底端,同学聚会更是无人组织,大家只偶然相遇在微信朋友圈的点赞区。

王赢和杨欢感慨颇多,决定用录像和访谈,去记录从同一个初中班级出走的少年们,十年后都奔赴了怎样的人生。

 | 王赢和杨欢2023年初在初中母校合影

初中时班上的富二代杨柳,是她们拍摄的第10段人生轨迹。乘高铁抵达东莞时,她们期待看到杨柳的现状。自2013年,大家从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的沧山乡中学毕业后,她们和杨柳已经10年未见。

杨柳和杨欢是同一个村子的小孩,来自原沧山乡(2015年撤并入黄土店镇)下属的东山坪村。杨柳来自单亲家庭,他的父亲,是村里最早靠创业改变阶层的人。早些年,杨柳父亲从故乡漂泊到东莞办工厂,成了老板之后,他因工作繁忙无法照顾杨柳,只能把杨柳留在故乡东山坪村,和爷爷、奶奶一起生活。

杨欢小时候就听村里人说,杨柳读小学时,他们家就拥有了当地的第一辆小轿车。杨柳的父亲往往过年才回家,那辆车出现的时候,村里人就知道,到东莞办厂的杨老板回来了。
因为父亲致富,在沧山乡中学读书的时候,杨柳是班上少有的“富二代”,生活看起来富足优渥,从未展现出东莞出租屋里那般窘迫的样貌。
平时上学,杨柳和其他同学一样坐班车往返,坐一次要3块钱。到镇上也是坐班车,王赢和杨欢周末很少来镇上玩,但那时候杨欢听说,杨柳周末一定会去镇上的网吧。
和班上其他人比,杨柳的手头明显宽裕许多。学校当时没有饮水机和热水器,想要喝水或者洗澡,同学们都需要去水房打开水。从水房到宿舍短短200米的距离,王赢每天打水,在这条路上不慎摔坏过好几个开水瓶。杨柳打水的次数就相对少些,他总是到学校商店买瓶装水喝,偶尔,他还会花钱请同学喝冰红茶。那时候,杨柳在同学中很受欢迎。
只要动动腿就能取到免费的饮用水,杨柳却可以选择用金钱换取,父辈的创业,让他拥有了不用为“免费”而花费时间的资格。
在杨柳位于东莞城中村的出租屋里,他那来探访的初中同学王赢和杨欢意识到,她们的这位富二代同学,年少时的富有仰赖父辈,他也无法左右自己物质生活的坠落。富贵与贫瘠,全系在大人身上。对于一名初中生来说,把握自己的命运,是不切实际的提法。
如何守住创业带来的巨大财富,杨柳的父亲没来得及掌握这一课。
读完初中,杨柳的父亲因赌博破产,小轿车被卖掉垫付赌资,杨柳的富二代生活也骤然滑落回原本的阶层。他的父亲赚钱时,没有在家乡置办房产,杨家还是住在原来的小木屋里。情况甚至更糟,杨柳的父亲不再负担他的生活开支,他在镇上读完高中后,只能独自外出打工。
富贵在年轻的杨柳面前留下一片虚影,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已经远离家乡,在浙江的街头帮人贴小广告。每一天,他骑着车跑四五十公里,有时候还会被住户发现,拿笤帚驱逐。工作的第一年,他一个月赚一千元,想要考驾照也只能从这一千块里抠出来。
如今,他在东莞靠帮人装空调维生。左手的小拇指在搬运空调时被砸折,如今也没完全恢复。事业刚要有起色,2023年春节期间,杨柳的父亲重病住进ICU病房,半个多月,每天费用几千元,杨柳掏空了自己的积蓄,还找亲戚帮忙垫付了一部分。
他再也意气风发不起来了。拍摄的过程中,杨柳的目光总是空荡荡地虚落在前方,不看镜头,也鲜有鲜活的表情,只在刚见面和道别时露出过笑意。谈及过往经历,他淡淡道明,并不是自己坚强,而是没有办法去选择。加重了语气,他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真的没得选择。”
许多人初中道别后的轨迹,多是在父母一辈的基础之上,按部就班地往前积累生活。起点不同,隐形起跑线的参差,是切实存在的。
高楚昂,初中读书时因个子矮,被同学们戏称为“高瓜”(茭白,一种外形细小的蔬菜)。王赢拍视频找到他时,他在常德市中心开了一家西餐厅。餐馆面积不大,店门口就是黑色鲜亮的柏油路。平整的白墙嵌着硕大的玻璃窗,透出屋内暖黄的灯光。从装修到开业,高楚昂投入了20多万元。
十年前,高楚昂的家庭条件也很优渥。大多数同学的父母都在务农或外出务工时,他的母亲已经在常德市区开了一家酒吧。那时候,王赢和杨欢没有发现高楚昂身上,家境不同留下的明显痕迹。在那所乡镇中学,虽然学生们不被要求统一穿校服,但仅仅靠穿着,也很难看出同学之间的差别。
现在再回看,王赢相信,即使他妈妈的酒吧营收并不算高,家庭能给的助力不多,父母仍然是他坚实的后盾。父母有稳定且略高于同龄人的经济收入,已经是高楚昂比他人高的起点。
初中毕业后,高楚昂去读了“3+2”学制的大专,学习药学。大专顺利毕业后,他开始做医药销售,时间相对自由,除了西餐厅,大专阶段参加社团学习的摄影技能也成为一项副业。在王赢的印象中,除了有一点餐厅营收的压力,大多数时候,高楚昂的生活维持着悠然的节奏。在他的朋友圈里,享受生活是常态,他常骑着电动车兜风。
王赢感觉,十年之后,他有了自己的事业,人也比初中时更开朗外放了。
十年,足以让一个小康家庭踏实的积累在第二代人身上显现能量。

经过半年的拍摄,出发时的激动逐渐平息,王赢和杨欢愈发强烈地意识到,过去十年,在杨柳和很多同学的遭遇中,阶层显现出其顽固的一面。

阶层
对于杨欢来说,命运的齿轮,是她的父亲帮忙转动的。
杨欢是典型的留守儿童。小时候,她的父母在新疆承包了300亩棉花田,一直在外打拼。初中三年级时,父亲曾短暂放弃过棉花事业,回乡创业,和别人学做生意,卖麻将机和其他产品,积蓄都被亏空后又回到了新疆。杨欢高中三年、大专三年的学费,都是父亲向别人借的。
当年,杨欢也多次有过辍学的想法。初三时,她觉得,继续读书和去打工、读普高和读职高都差不多。但她的父亲一口回绝,劝她继续读书,说现在还不是该赚钱的时候。
她按照父母的想法,继续读书,成为了淮阳中学的艺考生。民办中学学费很高,一学期将近万块,编导专业的艺考集训也要花钱。10天的集训,要交9000块。杨欢在宿舍午休时,曾接到过父亲的电话:“我去哪里弄这么多钱?”她知道父亲向来不是向子女诉苦的人,听到父亲这么说,她知道他撑不下去了。
那是杨欢最自卑的时期。学费是借来的,自己读书还给家里添了负担,成绩也不好,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努力。初中时她还曾梦想做主持人,以为自己努力到25岁,应该已经成为了知名主持人。这个梦在高中就不做了,那时候她“认清自己了,内在外在(都不行)”。
高中时,杨欢再次在电话里向父亲表明自己不想继续上学,又一次遭到了父亲的否定。远在新疆回不来,父亲就找了几个已经上班的亲戚,两个叔叔和一个姐姐,来给她做思想工作,重申上学的重要性。现在回想,杨欢已经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,她觉得当时被说服是因为思想不成熟,很容易被支配。
“如果另一个人跟我说另一番话,我可能就跟着另一个人的思想走了。”杨欢说。
初中班上一共四十五六人,大半年过去,她们找到了班上一半左右的同学。还有一些人,已经消失在人海中。
QQ逐渐被弃用,王赢和杨欢给几个同学发出的邀约消息石沉大海。微信好友申请也没有回音。
她们也被十余位同学拒绝过,有人说没时间,有人觉得自己现在境况不好,不愿意展示在人前。也有同学没有明说原因,只说:“我看到你们拍的视频了,做得挺好。我不拍。”
当年初中辍学的同学不多,但同学们并不觉得稀奇或惋惜。在同学们眼中,这些辍学的同学进入工作,得到的回报已经可以比肩自己的父母甚至更加优渥。得知他们辍学的消息时,王赢羡慕过他们不用上学,年纪轻轻就能出去闯荡。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 | 王赢和杨欢的初中班级毕业合影

大家的故乡沧山乡,村落散布在重重丘陵脚下。想要走出起伏的山丘,国道207是必经的一条大道。一路向北,越靠近城区,道路越宽阔平整,汇入的车也越来越多。两侧大片的绿色植被逐渐消褪,各色的人造景观涌入视野。
有时候,王赢和杨欢会回想起当时十几岁的孩子心里,大家都对繁华有着朦胧的渴望。那本初中同学录里,有人留言:“虽然不舍,但我们都想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!”她给王赢留下的祝愿,是希望她能考上理想的高中。对于希望的想象有限,同学们的祝语几乎都与升学有关。

在这个班上,升学的流向基本有四种:重点高中鼎城区第一中学、民办高中、乡镇中学和中专。升学之外,另一条路就是辍学进入社会,开始赚钱谋生。

另一位初中同学唐科,人生之路算是“子承父业”。事实上,唐科还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。他的父亲是挖掘机司机,2012年时,开挖掘机一个月已经能领到八九千元的薪资,赶上了一般城市白领的收入水平,更比很多村里人的收入高出几头。没多想,唐科跟着父亲爬上了那台庞大的机器。

如今,唐科开挖掘机十年,他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中型挖掘机,每小时收费240元,每年收入在30万左右。这些年,他一直在家附近的几个村镇里揽活,资历足够老,也使得他没怎么被竞争的压力困扰。他一直想做就做,开挖掘机的空档,他还花15万投资35亩田种“千叶红蜜薯”和其他有机蔬菜,一个他从短视频平台上刷到的商机,“反正15万到哪里都还能赚回来。”

靠着劳动,唐科没有破圈到上层的阶层,也稳稳地没有掉队于当初的同班同学。他总爱说,人不能闲下来,不然就会胡思乱想。很多年轻人觉得在农村里没有出路,王赢觉得,唐科提供了另一种答案,他可以在农村里很快乐地挣到钱。

同学张精,用十年出走东莞又回到农村,完成了一次命运的循环。

张精家在王赢家所在的沧浪坪村五六公里外的桃花溪村,一条沙石路旁的木屋。房子一侧的棚子里堆满了柴火,张精的奶奶节俭,不舍得用,有的木料已经堆了十几年。张精小时候,父亲去世,母亲改嫁,奶奶将她带大。十年间,奶奶屋里掉了保护盖的电扇仍在顽强地旋转着扇叶,梳妆台的边角被老鼠啃噬,露出了原有的木色。张精回到奶奶身边,在这个处处都是岁月痕迹的屋子里,支起了手机支架。

张精以前是班里的“大姐大”,比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一岁。初中毕业之后,她没有继续读书,去了东莞,起初在厂里“打螺丝”,坐在流水线上的第一个位置。一年半之后,她转而到美容院上班。莞漂的十年,她结识了现在的丈夫,生育了一个孩子。

2022年11月,她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做农村短视频,记录日常生活,也直播带货。丈夫是广西人,平时都在东莞打工,底薪3000元。自从张精回乡,夫妻俩就长期两地分居。随着年纪的增长,需要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多,农村视频创业是张精找到的平衡点,既能照顾孩子,也能陪伴奶奶,“人总要落叶归根。”张精对王赢说。

视频里,张精常说自己是“留守妇女”。常穿着黑色的衣服,出现在熏黑的灶台边,和奶奶争执油放多还是放少。冬天时,一件黑色毛绒外套连续三个月出现在镜头里。有网友像王赢和杨欢一样欣赏她的真实,却也有部分网友指摘她的生活:菜色太寡淡、衣服太老土、家里太杂乱。

做视频快一年,张精的奶奶逐渐习惯了对准她的镜头。越来越多的样品包裹寄到张精家中,奶奶会将积攒的快递箱切割好,再拿去卖废品。截止至今,张精积累了1.9万粉丝,卖出了将近五千件商品。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阶层巡礼

梁珍和高梦宇,是班里少数靠教育抓住机会翻盘了人生的同学。

再次见到梁珍,是在浙江理工大学,她本科从常德文理学院毕业后,考研两年,在这里攻读硕士学位。王赢回想起来,就当高楚昂正骑车享受人生时,梁珍的朋友圈是英语单词打卡。浙江理工大学非985院校,也非211院校,但这个硕士学位,已经是那所乡镇初中的班级里,全班同学在升学路上所能攀爬抵达的两个高点之一。

读书的时候,梁珍来自留守家庭,家境贫寒。初中二三年级时,家里仅有的一间木屋在一场大火中燃尽。学校还为她组织了募捐。杨欢觉得,梁珍有一种向上的能力,大家都还浑浑噩噩的时候,她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,认定自己要努力学习。

即使读到研究生,梁珍也感觉自己是“赛马”中那匹不尽如人意的。她如今害怕的,是找工作时,会因学校等原因,和低学历的人一起被挑选。在这种压力下,她害怕对不起父母的期望。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应该接受自己的普通,“又不一定研究生出来的就会很有成就”。

王赢能够理解她,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烦恼,烦恼都是真实的。但另一方面,梁珍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大多数同学艳羡,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。读博深造、药企、化妆品研究、海关公务员,梁珍提到的这些可能的选择,都是她难以接触到的。“还是要多读书。”王赢感叹。

在王赢印象中,即使都是“学霸”,梁珍和当时的年级第一高梦宇之间也存在区别。年级第一的高梦宇给她的感觉是天赋型,一边玩一边学。中考之后,高梦宇去了重点中学,梁珍去了淮阳中学。又三年,高梦宇本科考到湖南师范大学,梁珍则留在常德文理学院。

考上湖南大学的研究生之前,高梦宇在淮阳中学当过一年老师。她向王赢坦言,比起工作,她更喜欢学习,所以她选择读研来逃避工作。逃避在她眼中并非那样不可取,她认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,去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。

梁珍和高梦宇是少数在交谈中会对王赢和杨欢主动发起提问的人。在她们面前,一向大大咧咧的王赢不自觉收拢了身体。杨欢也承认,面对她们,她会怯场。和她们对话的过程中,不管是聊天内容还是语言逻辑,杨欢都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局限,“人家很从容,但我们得想半天。”也是从高梦宇口中,王赢才第一次知道,原来硕士就是研究生。

出发的时候,这系列视频存在找到一个彻底向上突破圈层的人生轨迹的可能。但找寻至今,杨欢和王赢尚未等来这么一个故事。

大多数同学,都在初中时已有的圈层里小步快跑,或不慎滑落。

另一名做类似视频的博主“在下辉子”(后文称“辉子”)的出现,让王赢和杨欢看到了人生轨迹间更割裂的距离。

“高考考得最好的那些人现在过得好吗?”从这一句拷问出发,辉子开始寻找他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。辉子高中就读于本溪市高级中学,这所学校曾被誉为辽宁名片,是全国高中50强之一,常出高考状元。可以说,辉子和他的同班同学确实是中国高考中,考得最好的一批人。他所在的13届文科奥赛班更是人才济济,同学遍布于各大985、211高校,李雪琴也来自这个班。

7月15日,辉子的第一期视频刚发出,王赢和杨欢就注意到了。早在开始做视频却迟迟没有“爆”的时候,她们就隐隐担忧,这个主题会有其他人借鉴拍摄,并比她们得到更大的关注。

但她们没想到,这个让她们惊恐的设想,会以这样的方式快速出现。毕业于高中名校的拍摄者,高中从一个班走出来的同学大都如约走到了社会精英阶层。这样优渥的条件夺人眼球,辉子更新此系列两个多月,已经积累了400多万粉丝,第二期访问北大直博博士小睿的视频,如今点赞量已经超过两百万。而拍摄小半年后,王赢和杨欢的粉丝数刚过20万。

某种程度上,两个系列在视频网站上的遭遇,也暗暗嵌合了两个班的孩子,在社会上的遭遇。一边星光熠熠,意气风发,另一批孩子走到了社会的中底层,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经营生活,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。

辉子的数据越好,就有越来越多的网友拉他们作对比,甚至有人以为王赢和杨欢是照猫画虎,抄袭辉子的创意。王赢对辉子没有敌意,更多时候,她一边给他的视频点赞,一边感到难受。她曾到辉子的评论区留言:“文案很好,值得我们学习。但是灵感来源也应该@一下吧。”

同题较量,杨欢明确感受到她们和辉子的差距。她感到挫败却又无能为力:“他的学识修养影响了他的内容策划。他的独白、文案,是我们写不出来的东西。”她知道辉子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,她对这所高校的实力并不了解,只觉得“听着就很厉害”。

或许一群孩子的命运,在读初中时就已经框定清楚。那时候,家庭条件、教育条件所能提供的养分已经在他们的脚下开始富集,一群孩子能生长到什么程度,已经大致有了一个难以更改的模样。

杨欢看过李雪琴的一篇采访稿件,里面写到了李雪琴的母亲。不记得她母亲的具体工作,但杨欢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,李雪琴的母亲是有同事的。她由此推断,不像她们的父母都务农或者留在乡里,“她妈妈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上班,可能那时候,她妈妈给她的教育方式就和我们的不一样。”

初中班上四十五六个同学,有将近四十个都是留守儿童。王赢是那个幸运的少数,父母在家里做生意。沧山乡多楠竹,许多人做竹跳板生意。从山上将竹子砍下来,削成片状,扎成跳板,批量输送给城里的建筑装修工程。

即使不是留守儿童,王赢也感觉到那时她们的生长环境,大人对她们的考学成绩难有概念和要求。更多家长,只能在“读书”和“不读书”之间做决定。她们和父母都只知道读书重要,但不知道读出来之后能做什么,没有人能告诉她们。在父母眼里,读不读书的出路都只有一个——打工,只是待遇的差别。

2016年高考出成绩的当天,杨欢和王赢在常德欢乐水世界里做兼职,销售泳衣、泳镜、水枪等。王赢已经通过单招确定将进入长沙某个大专学习工业机器人,只剩杨欢在等待中煎熬。看到比预期要低的分数,杨欢当场放声大哭,惹得路人纷纷注目。原本她以为自己怎么也能上个二本,最后还是只能去大专。但她也没考虑过复读,“我吃不了读书的苦。”

一步一步靠着自己摸索长大,周围的人就成了杨欢的镜子,形塑着不同阶段的她。大专毕业没多久,她没做编导相关的工作,而是去做了擦边主播。当时她很想赚钱,听直播运营的大学同学说这个收入不错,就签了约。

直播开始前,她会将美颜功能拉到右端,美颜程度增强,眼睛变大,下巴变尖。等直播开始后,她一边要跳网络上热门的舞蹈,一边还得和直播间的大哥周旋,有时还要让运营的同事帮忙处理一些过分的留言。

她没觉得羞耻,“身边好像都这样。”那段时间,她和公司的女主播合租三室一厅,不固定的直播时间也让她很难和其他朋友碰面。连王赢,她也很少见。她的生活几乎都围绕着这个圈子。

收入最高的时候,杨欢一个月能赚数万元。靠做主播攒下来的钱,杨欢给家里重新盖了一栋背靠青山的木楼房,门口蹲着两只小石狮,前院有长廊、假山、亭子,还有池塘。300万的花销中,父母出了50万,剩余都由杨欢负担。

但主播的收入并不稳定,她总在忧虑明天。焦虑只能自己吞化,她就借助吸烟吐出心中郁气。开播前要抽,中途休息也想抽,最焦虑的时候,她一天能抽完一整包烟。

意识到这份工作无法长久,她在前两年离开了主播岗位,去了自媒体公司工作。起初收入锐减,她不太习惯,却也只能硬扛。工作规律起来后,她和王赢见面的次数也更多了,照着王赢,她的生活也逐渐回归正轨。但她实在厌倦了打工的不自由,2022年底,她向王赢提议两人一起做视频创业。

她们以为,视频创业会是她们向上走的阶梯。抬头,却撞上了“在下辉子”。她们的透明天花板,是对方出发的地方。

拍摄至今的见闻,足以让她们感受到气馁。但王赢不想放弃。她转换思路给自己打气:要一直记录真正的普通人的生活。她希望能将账号做成同学们的收藏夹,过了十年,还能再拍一次。

 “在下辉子”出现之后,她们通过学习辉子的视频,改进自己。最早做视频的时候,她们只想着记录,并没有多花心思在主题的搭建上,常常苦恼的是下一个找哪位同学。如今她们开始花气力琢磨内容的策划和文案的撰写,提前了解目标同学现在的具体情况,再设想可能呈现的主题。

“但是感觉好像没啥太大区别。”杨欢无奈地笑。

最新几期视频,有人评价她们:“开始有内涵了。”只是,数据增长仍然缓慢,几周过去,点赞量仍停留在四位数。

有的时候,王赢和杨欢会想起那些完全失联的同学。其中有一位已经失踪。王赢和杨欢有一次找到了他家中,打算邀请他拍一期视频,却被家人告知,他们也联系不上人。家里人只能接到他用公用电话打来的电话,没有他的固定号码。
村里有传言说,这个同学在外面生了好几个孩子,为了躲避这些责任,自己跑掉了。
- END -
撰文|杨晓倩‍‍‍
编辑|温丽虹‍‍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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