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一对女孩打开初中同学的盲盒
25岁的王赢和杨欢,曾一同就读于湖湘丘陵地带的沧山乡中学。和多数当地年轻人一样,两人考学艰难,大专毕业后,她们做过运营、网络主播等不稳定的工作,按时下年轻人戏谑的说法,是典型的“小镇错题家”。
2023年初,两人在王赢家偶然翻出已经蒙尘的初中同学录,正讨论视频创业的她们,受到启发,决定像开盲盒一样去拍摄同班同学的10年。重逢了形形色色的同学后,她们发现人生路窄。
王赢、杨欢与同学们10年回望,命运齿轮转动,阶层一动也不动。
车开不进巷子里,杨柳引导着王赢和杨欢下了车,锁好。一行人往城中村巷子的深处走,去探杨柳现在的住处。
东莞的傍晚时分,天光犹亮。走入城中村的巷子,这里是东莞最快入夜的地方。两旁的楼房挤挤挨挨,遮蔽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,犹如骤然入夜。
进了单元楼,白炽灯把走廊上的一切蒙上一层惨白的氛围。两列铁门排列而去,彼此间看不出差别。杨柳拿出钥匙,停在其中一道门前,开门,门后便是他在东莞的家。
站在门口,屋内便一览无余。铺着凉席的床上堆着被子和杂物,还散落着几个塑料打包盒的盖子。只容一人落脚的小厨房没有多余的空间,电饭煲和饮水机就放在杨柳床尾的柜子上。这个紧凑杂乱的小单间,优点是租金便宜,每个月只需要300元。
一时间,王赢和杨欢难以消化眼前看到的景象。“我觉得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。”杨欢说。
2023年年初起,王赢和杨欢决定停止打工生涯,一起做视频账号。拍摄这一系列视频的起点,是一本在王赢家中找到的,十年前的同学录。找到它时,同学录和一包形状难辨、五彩斑斓的袜子一起,压在一个箱子的深处,上面还盖着王赢一张57分的初中英语模拟试卷答题卡。
起初,她们想试试能否联系到十年未见的老同学,于是试着拨通了同学录上人们留下的号码。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,请核对后再拨。”机械的女声重复从电话中传出,接连三个,都提示空号。毕业十年来,王赢、杨欢和大多数同学都断了联系。毕业后建立的同学群长久沉寂在列表底端,同学聚会更是无人组织,大家只偶然相遇在微信朋友圈的点赞区。
王赢和杨欢感慨颇多,决定用录像和访谈,去记录从同一个初中班级出走的少年们,十年后都奔赴了怎样的人生。
初中时班上的富二代杨柳,是她们拍摄的第10段人生轨迹。乘高铁抵达东莞时,她们期待看到杨柳的现状。自2013年,大家从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的沧山乡中学毕业后,她们和杨柳已经10年未见。
杨柳和杨欢是同一个村子的小孩,来自原沧山乡(2015年撤并入黄土店镇)下属的东山坪村。杨柳来自单亲家庭,他的父亲,是村里最早靠创业改变阶层的人。早些年,杨柳父亲从故乡漂泊到东莞办工厂,成了老板之后,他因工作繁忙无法照顾杨柳,只能把杨柳留在故乡东山坪村,和爷爷、奶奶一起生活。
经过半年的拍摄,出发时的激动逐渐平息,王赢和杨欢愈发强烈地意识到,过去十年,在杨柳和很多同学的遭遇中,阶层显现出其顽固的一面。
图 | 王赢和杨欢的初中班级毕业合影
在这个班上,升学的流向基本有四种:重点高中鼎城区第一中学、民办高中、乡镇中学和中专。升学之外,另一条路就是辍学进入社会,开始赚钱谋生。
另一位初中同学唐科,人生之路算是“子承父业”。事实上,唐科还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。他的父亲是挖掘机司机,2012年时,开挖掘机一个月已经能领到八九千元的薪资,赶上了一般城市白领的收入水平,更比很多村里人的收入高出几头。没多想,唐科跟着父亲爬上了那台庞大的机器。
如今,唐科开挖掘机十年,他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中型挖掘机,每小时收费240元,每年收入在30万左右。这些年,他一直在家附近的几个村镇里揽活,资历足够老,也使得他没怎么被竞争的压力困扰。他一直想做就做,开挖掘机的空档,他还花15万投资35亩田种“千叶红蜜薯”和其他有机蔬菜,一个他从短视频平台上刷到的商机,“反正15万到哪里都还能赚回来。”
靠着劳动,唐科没有破圈到上层的阶层,也稳稳地没有掉队于当初的同班同学。他总爱说,人不能闲下来,不然就会胡思乱想。很多年轻人觉得在农村里没有出路,王赢觉得,唐科提供了另一种答案,他可以在农村里很快乐地挣到钱。
同学张精,用十年出走东莞又回到农村,完成了一次命运的循环。
张精家在王赢家所在的沧浪坪村五六公里外的桃花溪村,一条沙石路旁的木屋。房子一侧的棚子里堆满了柴火,张精的奶奶节俭,不舍得用,有的木料已经堆了十几年。张精小时候,父亲去世,母亲改嫁,奶奶将她带大。十年间,奶奶屋里掉了保护盖的电扇仍在顽强地旋转着扇叶,梳妆台的边角被老鼠啃噬,露出了原有的木色。张精回到奶奶身边,在这个处处都是岁月痕迹的屋子里,支起了手机支架。
张精以前是班里的“大姐大”,比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一岁。初中毕业之后,她没有继续读书,去了东莞,起初在厂里“打螺丝”,坐在流水线上的第一个位置。一年半之后,她转而到美容院上班。莞漂的十年,她结识了现在的丈夫,生育了一个孩子。
2022年11月,她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做农村短视频,记录日常生活,也直播带货。丈夫是广西人,平时都在东莞打工,底薪3000元。自从张精回乡,夫妻俩就长期两地分居。随着年纪的增长,需要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多,农村视频创业是张精找到的平衡点,既能照顾孩子,也能陪伴奶奶,“人总要落叶归根。”张精对王赢说。
视频里,张精常说自己是“留守妇女”。她常穿着黑色的衣服,出现在熏黑的灶台边,和奶奶争执油放多还是放少。冬天时,一件黑色毛绒外套连续三个月出现在镜头里。有网友像王赢和杨欢一样欣赏她的真实,却也有部分网友指摘她的生活:菜色太寡淡、衣服太老土、家里太杂乱。
做视频快一年,张精的奶奶逐渐习惯了对准她的镜头。越来越多的样品包裹寄到张精家中,奶奶会将积攒的快递箱切割好,再拿去卖废品。截止至今,张精积累了1.9万粉丝,卖出了将近五千件商品。
梁珍和高梦宇,是班里少数靠教育抓住机会翻盘了人生的同学。
再次见到梁珍,是在浙江理工大学,她本科从常德文理学院毕业后,考研两年,在这里攻读硕士学位。王赢回想起来,就当高楚昂正骑车享受人生时,梁珍的朋友圈是英语单词打卡。浙江理工大学非985院校,也非211院校,但这个硕士学位,已经是那所乡镇初中的班级里,全班同学在升学路上所能攀爬抵达的两个高点之一。
读书的时候,梁珍来自留守家庭,家境贫寒。初中二三年级时,家里仅有的一间木屋在一场大火中燃尽。学校还为她组织了募捐。杨欢觉得,梁珍有一种向上的能力,大家都还浑浑噩噩的时候,她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,认定自己要努力学习。
即使读到研究生,梁珍也感觉自己是“赛马”中那匹不尽如人意的。她如今害怕的,是找工作时,会因学校等原因,和低学历的人一起被挑选。在这种压力下,她害怕对不起父母的期望。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应该接受自己的普通,“又不一定研究生出来的就会很有成就”。
王赢能够理解她,不同的圈子有不同的烦恼,烦恼都是真实的。但另一方面,梁珍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大多数同学艳羡,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。读博深造、药企、化妆品研究、海关公务员,梁珍提到的这些可能的选择,都是她难以接触到的。“还是要多读书。”王赢感叹。
在王赢印象中,即使都是“学霸”,梁珍和当时的年级第一高梦宇之间也存在区别。年级第一的高梦宇给她的感觉是天赋型,一边玩一边学。中考之后,高梦宇去了重点中学,梁珍去了淮阳中学。又三年,高梦宇本科考到湖南师范大学,梁珍则留在常德文理学院。
考上湖南大学的研究生之前,高梦宇在淮阳中学当过一年老师。她向王赢坦言,比起工作,她更喜欢学习,所以她选择读研来逃避工作。逃避在她眼中并非那样不可取,她认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,去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。
梁珍和高梦宇是少数在交谈中会对王赢和杨欢主动发起提问的人。在她们面前,一向大大咧咧的王赢不自觉收拢了身体。杨欢也承认,面对她们,她会怯场。和她们对话的过程中,不管是聊天内容还是语言逻辑,杨欢都明显感受到了自己的局限,“人家很从容,但我们得想半天。”也是从高梦宇口中,王赢才第一次知道,原来硕士就是研究生。
出发的时候,这系列视频存在找到一个彻底向上突破圈层的人生轨迹的可能。但找寻至今,杨欢和王赢尚未等来这么一个故事。
大多数同学,都在初中时已有的圈层里小步快跑,或不慎滑落。
另一名做类似视频的博主“在下辉子”(后文称“辉子”)的出现,让王赢和杨欢看到了人生轨迹间更割裂的距离。
“高考考得最好的那些人现在过得好吗?”从这一句拷问出发,辉子开始寻找他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。辉子高中就读于本溪市高级中学,这所学校曾被誉为辽宁名片,是全国高中50强之一,常出高考状元。可以说,辉子和他的同班同学确实是中国高考中,考得最好的一批人。他所在的13届文科奥赛班更是人才济济,同学遍布于各大985、211高校,李雪琴也来自这个班。
7月15日,辉子的第一期视频刚发出,王赢和杨欢就注意到了。早在开始做视频却迟迟没有“爆”的时候,她们就隐隐担忧,这个主题会有其他人借鉴拍摄,并比她们得到更大的关注。
但她们没想到,这个让她们惊恐的设想,会以这样的方式快速出现。毕业于高中名校的拍摄者,高中从一个班走出来的同学大都如约走到了社会精英阶层。这样优渥的条件夺人眼球,辉子更新此系列两个多月,已经积累了400多万粉丝,第二期访问北大直博博士小睿的视频,如今点赞量已经超过两百万。而拍摄小半年后,王赢和杨欢的粉丝数刚过20万。
某种程度上,两个系列在视频网站上的遭遇,也暗暗嵌合了两个班的孩子,在社会上的遭遇。一边星光熠熠,意气风发,另一批孩子走到了社会的中底层,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经营生活,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。
辉子的数据越好,就有越来越多的网友拉他们作对比,甚至有人以为王赢和杨欢是照猫画虎,抄袭辉子的创意。王赢对辉子没有敌意,更多时候,她一边给他的视频点赞,一边感到难受。她曾到辉子的评论区留言:“文案很好,值得我们学习。但是灵感来源也应该@一下吧。”
同题较量,杨欢明确感受到她们和辉子的差距。她感到挫败却又无能为力:“他的学识修养影响了他的内容策划。他的独白、文案,是我们写不出来的东西。”她知道辉子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,她对这所高校的实力并不了解,只觉得“听着就很厉害”。
或许一群孩子的命运,在读初中时就已经框定清楚。那时候,家庭条件、教育条件所能提供的养分已经在他们的脚下开始富集,一群孩子能生长到什么程度,已经大致有了一个难以更改的模样。
杨欢看过李雪琴的一篇采访稿件,里面写到了李雪琴的母亲。不记得她母亲的具体工作,但杨欢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,李雪琴的母亲是有同事的。她由此推断,不像她们的父母都务农或者留在乡里,“她妈妈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上班,可能那时候,她妈妈给她的教育方式就和我们的不一样。”
初中班上四十五六个同学,有将近四十个都是留守儿童。王赢是那个幸运的少数,父母在家里做生意。沧山乡多楠竹,许多人做竹跳板生意。从山上将竹子砍下来,削成片状,扎成跳板,批量输送给城里的建筑装修工程。
即使不是留守儿童,王赢也感觉到那时她们的生长环境,大人对她们的考学成绩难有概念和要求。更多家长,只能在“读书”和“不读书”之间做决定。她们和父母都只知道读书重要,但不知道读出来之后能做什么,没有人能告诉她们。在父母眼里,读不读书的出路都只有一个——打工,只是待遇的差别。
2016年高考出成绩的当天,杨欢和王赢在常德欢乐水世界里做兼职,销售泳衣、泳镜、水枪等。王赢已经通过单招确定将进入长沙某个大专学习工业机器人,只剩杨欢在等待中煎熬。看到比预期要低的分数,杨欢当场放声大哭,惹得路人纷纷注目。原本她以为自己怎么也能上个二本,最后还是只能去大专。但她也没考虑过复读,“我吃不了读书的苦。”
一步一步靠着自己摸索长大,周围的人就成了杨欢的镜子,形塑着不同阶段的她。大专毕业没多久,她没做编导相关的工作,而是去做了擦边主播。当时她很想赚钱,听直播运营的大学同学说这个收入不错,就签了约。
直播开始前,她会将美颜功能拉到右端,美颜程度增强,眼睛变大,下巴变尖。等直播开始后,她一边要跳网络上热门的舞蹈,一边还得和直播间的大哥周旋,有时还要让运营的同事帮忙处理一些过分的留言。
她没觉得羞耻,“身边好像都这样。”那段时间,她和公司的女主播合租三室一厅,不固定的直播时间也让她很难和其他朋友碰面。连王赢,她也很少见。她的生活几乎都围绕着这个圈子。
收入最高的时候,杨欢一个月能赚数万元。靠做主播攒下来的钱,杨欢给家里重新盖了一栋背靠青山的木楼房,门口蹲着两只小石狮,前院有长廊、假山、亭子,还有池塘。300万的花销中,父母出了50万,剩余都由杨欢负担。
但主播的收入并不稳定,她总在忧虑明天。焦虑只能自己吞化,她就借助吸烟吐出心中郁气。开播前要抽,中途休息也想抽,最焦虑的时候,她一天能抽完一整包烟。
意识到这份工作无法长久,她在前两年离开了主播岗位,去了自媒体公司工作。起初收入锐减,她不太习惯,却也只能硬扛。工作规律起来后,她和王赢见面的次数也更多了,照着王赢,她的生活也逐渐回归正轨。但她实在厌倦了打工的不自由,2022年底,她向王赢提议两人一起做视频创业。
她们以为,视频创业会是她们向上走的阶梯。抬头,却撞上了“在下辉子”。她们的透明天花板,是对方出发的地方。
拍摄至今的见闻,足以让她们感受到气馁。但王赢不想放弃。她转换思路给自己打气:要一直记录真正的普通人的生活。她希望能将账号做成同学们的收藏夹,过了十年,还能再拍一次。
“在下辉子”出现之后,她们通过学习辉子的视频,改进自己。最早做视频的时候,她们只想着记录,并没有多花心思在主题的搭建上,常常苦恼的是下一个找哪位同学。如今她们开始花气力琢磨内容的策划和文案的撰写,提前了解目标同学现在的具体情况,再设想可能呈现的主题。
“但是感觉好像没啥太大区别。”杨欢无奈地笑。
最新几期视频,有人评价她们:“开始有内涵了。”只是,数据增长仍然缓慢,几周过去,点赞量仍停留在四位数。